我的村庄位于黄河最北岸,秦汉时属朔方郡,意思是“寒冷的地方”;如今叫巴彦淖尔,在蒙语中,“巴彦”意为富饶,“淖尔”指湖泊。你信吗?我的村庄曾种过大米,是塞上江南的鱼米之乡,那时稻田和水渠里,黄河大鲤鱼很容易就能捉到。一个孩子早晨出门,如果中午带回了鱼,那他就是个顽童;如果捡回了柴火,那他就是个懂事的孩子,已经知道帮家里干活了。
这只是听老人说的,我可没见过水稻。小时候,大米饭是好东西,逢年过节才用来待客,尽管我不喜欢吃。米来自银川,是要用麦子来换的。秋天农忙完毕,“换大米喽——换大米喽——”的喊声就一个村子接一个村子飘着,那喊声气韵悠长,像是唱戏,孩子们听到后,都不由自主地学了起来。
黄河在百里外,周边几十里的地方有“海子”,就是湖,这是蒙语的叫法。北海、什刹海,皆是沿用这个叫法。“让我们荡起双桨,小船儿推开波浪,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,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”,小时候学唱这首歌时,就觉得绿树红墙多美啊!我想划船,小船漂在水面上,如果再有树荫——下有水汽,中有微风,眼中是清爽的盈盈绿意,相信蜻蜓也会飞来乘凉,那还愁什么暑热呢?
黄河水从灌溉渠流进农田,而后渗到地下,再渗到挖得较深的“排干(排水干渠)”。有时,人们也把渠水直接注入排干,用来饮牲畜。排干常年积水,或许有了江南“青草池塘处处蛙”的样子。水深时,我们跳进去玩儿“狗刨”,水浅时则摸鱼,冬日结冰了能滑冰车、抽陀螺,这里俨然成为乡村的儿童乐园。某日午后,我和小歧去摸鱼,发现水里多了三根粗粗的柳木,并排绑在一起,上面还压着泥土。这是盖房子用的,柳木在水里沤一下,不会起蛀虫。那时我有“天问”:坚硬的木头为何怕白胖柔嫩的蛀虫?有生命的蛀虫为何又怕没有生命的水呢?
我和小歧商量,等水多的时候刨去泥土,这柳木不就成了能当船划的“木筏”吗?
盼啊盼,一轮灌溉后,排干的水面升起来了。我俩带上捡来的笔直修长的干枯杨树苗,充当“竹篙”,刨去柳木上的泥土后,一个滑稽的场面出现了:“木筏”太长,水面却窄,我们控制不了方向,只能在排干的两岸摆动。虽然手忙脚乱满头大汗,可当“木筏”飘过水面时,弄脏了的衣服,没完成的作业,也没有割草……回家后被责备的烦恼,都随着耳后的风声,一并消失了。
老郝头路过,铁青着脸。小歧说:“别怕,他还叫我爸叔叔呢。”老郝头的父辈曾是地主,小孩子们都不太喜欢他。“郝”在字典里读“hǎo”,可在我们的方言里却读“he(轻声)”,与“黑”的方言读音一样。我们“断定”他家祖上“黑心”,所以被改了姓。
傍晚,上岸回家,刚走几步,老郝头也追来了。他扛着铁锹,说:“咋把我的椽子扔下就走,去,给划到边上来。”“木筏”靠岸,老郝头往上压土,并说:“以后不要害人了,多麻烦。”说完竟然笑了笑,我这才敢细看他:紫红脸膛大黄牙,前进帽子中山装,倒也并不显得可憎。
之后,我再也没有划过船,到现在还是“旱鸭子”,而小桥流水竹篱笆的江南水乡也未曾去过。但我有自己的“水乡”——童年那坷垃墙、土坯房、浊浊的黄河水和水边的人们。
原文刊登于年8月4日北京晚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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